长篇小说连载(156)《四只虫子》•下卷(作者刘灵)
(“那些家伙肯定仍在灌她。”
大群乌鸦从树枝惊飞起来。
“噗噜噗噜在拼命煽动翅膀。”
所有人心事重重,长时间默不作声。我勾着头,小口小口地喝魔饮。她喝的有茴香糖浆香槟,又叫第二号。根本不含酒精。
“我想要份甜点。”她说。
她轻描淡写地仰起了下巴,尖尖的。闪闪发亮,却没有任何人接她的话。太恶劣!
“作案手段特别残忍。”她强调说。
“社会影响糟透了。”我附和她。
我其实对甜点一向不感兴趣。“这个人真他妈令人恶心!”我拿舌尖舔干净嘴角两边说,“大家把他认清楚,随时提防。”
听到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音了。也知道,护士长手捏着针筒正朝病房走来,头顶灯光昏暗。我立刻想起了一部电影或者书。
——书作者是大胡子。
“想炸断桥来不及了。”我寻思。)
袁光辉从水泥地上爬起来,有气无力,举手臂假装用巴掌格开。他边动手边吵吵嚷嚷。“肖宗俊,有啥事好商量。”他说。
村民慌得不知道应该顾哪一头,确实是,仿佛又哪头都顾不过来。已经乱了方寸。
“你闪开!”
“讲鬼话,我敢退半步不?”
“哪个管闲事我就烧他家房子。”
“我们亲戚,这都是为了你家好啊。”
“反正我就想同归于尽。”
“实在也拉不了你,有啥办法。”袁光辉继续叽里呱啦叫,“又关我什么事嘛。”
“就是,讨得累。”旁边村民说。
他们的确拦不住,原本想跑出去喊人来帮忙劝架,却犹豫不决。他转过身体,跌跌撞撞朝回走。寨子里羊肠子似的街道七弯八拐,又爬坡上坎的。岩头、小土包包、小树林和参天大树、门前田、菜地、矮石墙和土墙、水沟、悬空仓库和芭蕉树构成了迷宫,往往会把外人弄懵,从长满红禾麻、荨麻的斜坡脚一条土路穿出去,也许会看到停放的两盒空棺材,就活像亘古不变都一直搁在那种遮风避雨的老地方。显得安安静静的。在村中,偶然也会撞见两三包其实想不起来究竟埋着哪个的坟。他或者分明是在历史深处静观其变,当然了,从不会轻易插手任何闲事。但他怎么归根结底还是犯了迷糊呢,走到拐枣树那地方,再继续朝前走就到了水边。神思恍惚,他看到了两个灰麻影儿,在密匝匝树干、树桠和树枝缝隙间一晃而过,他马上又掉头走。的确看清楚了来的是两个人。
来的好像是村民。走路的时候,鬼扯脚。
更远处,还有人打着手电筒朝这边走。
“怎么搞的,我总感觉来了外人。”
“会是哪家的客哟?”
“大家快去帮忙劝疯子。”
“要不然……”
“就是就是,别整个把人命出来才好。”
“天哪,你真的担心他会下死手。”
“莫非没瞧见……”
“看倒是应该看出来了……”
他两个眼睛全部都是血丝。
两村民互相看看,这才冲过去,分成两边抓牢肖宗俊胳膊手倒拐上、下——两把铁钳似的——连哄带劝,拼命拖,骗他消消气,两边架着他,使疯子难动弹。(我怎么冷不防想起来了那种闲置许多年的空棺材,有些刷过土漆,有些没有,仿佛会闹鬼一样正悬空拼命摇晃着。他们一准儿是想要把这家伙,连同他呼出来的酒气再按进去。并把他两条腿滑稽可笑地——就像卓别林电影——扯离了地面。他们突然间松手,肖宗俊就一屁股跌坐在烂泥汤汤或一堆牛屎上。他们还必须把戏味儿做足。
由寨上众人参演的戏演出继续——实际上就是,袁建详躲在芭蕉树林背后,那种完全不容易让人发现,他自己晕头晕脑一次次浮上脑海的想法——所有人甘愿接受。
“自觉分配,扮演你的配角。”
这大约是与他长期喜欢听墙根有联系的。
(我当场想起了两个女人诡异、神经质的脸色。其中一个婆娘瞧她动作姿势,目光穿过了板壁缝,直勾勾,死死地盯着她大腿根部位,总感觉到有哪点不对劲。好像又不太合情合理,不止是胸脯,乳房并没问题。我还想入非非,不怕死的话,准备扑上前猛吮两嘴。简直太勾魂摄魄了。太他妈饱满了。她坐床边档头翘起二郎腿。就算两条腿分开,那地方……会有吗?
“还是让我来短暂打破沉默吧。”
有一次他摘掉假发,让我吓了大跳。
“差点弄出声音。”
“心肠却越来越硬了。”
惊掉下巴呀——人变得越来越笨。
“你被派去哪里高就?”
“莫非——是做鸡的吧!”
又完全不对。我说上床立刻会现原形。)
王艳忽然挣脱了那人的双手,朝堂屋跑。
她又掉转头,拼命想朝外逃命。
“你跑不动了哇。”
貌似前面有狼,后面有虎。只能是背水一战了。肖宗俊跺脚,双脚在跳。连地皮都不停地抖动。风在用劲儿摇晃芭蕉树林。
那是什么枝条抽他脸。那屋子酒气冲天。
(“想必已乱得一团糟。”我思忖。)
“并不关任何外人的事。”
“那就放这死婆娘走。逃命去!”
“叫她赶紧滚蛋。”
(老板大发慈悲?)
“谁敢和我过不去……”
“尽管有点晚了。”
“老子开枪打他脑浆开花。”
“再装疯卖傻,大伙都得付出代价。”
“没有人能像张白纸一样。”
“不然,就烧他家房子。”
仿佛有许多人怔住了。呆定定。于是大家都松开手。“演出结束,正落下帷幕。”
(那家伙要不来,小棘龙根本不敢露面。我听有个人压低了嗓门说,他来不来其实毫无意义。指的是幕后黑手呢还是亲戚?
另一个家伙刻薄地说,他不来也许更好,付出的代价,就是所有关系失去原本的样子,非得要满眼失望,看着村民们表演。
我回忆起那个摘掉了假发的女人,就倒胃口。从前奇不奇怪,我还想他打飞机了。害我梦遗的其实是个姑娘——我怀疑,多半是村长冉老三家女儿,这件事,他知道了肯定暴跳如雷——那种老鬼,说不定找人在半路上截杀,动不动威胁割我鸡巴。
“我好害怕哟。”我跪在石头上说。
真的是应了那句老话,有了婆娘忘了娘。
“哪个是他或她的娘?”
上街。有人用铡刀在剁马草。
从大河边桃花寨来的。那个陌生声音接二连三不停冷笑。“这个村子哪还有什么能够喘气的人。”我又想起悬空那些棺材。
“继续轻轻在摇晃。”
画面光怪陆离。
月黑风高,正是杀人最佳时间。
“那间屋子黑咕隆咚。”来人说,晃动。
离开这种鬼地方的人越来越多,留了下来的人绝对相当重要。时间一晃过去得太快了,其实,挣不到钱哪个都有可能充满了怨气。在从各家各户小作坊,从窗口散出来,又越积越多臭味中长大。包括肖世豪在内长成熟,变熟练。告诉你们实话,我喜欢吃枣泥核桃切片和喝啤酒。“不想再叫哪个从手上把人抢走!”半夜去追风。
“老同学,你的鬼点子不少啊。”
“一个瘾君子很难被迷上。”
“漂亮姑娘都丝毫没有办法。”
“你估计,他是被掰弯了的假男人吗?”
“确实不好说。”
“那么,他绝对就是在迷恋我。”
王艳声音仍然那样心平气静、不冷不热。
“摘掉了假发那家伙有点不怀好意。”
“你以为我是在勾引老板的儿子?”
不正确。“你跟那人才是天生的一对。”
“真叫人充满了希望。”
“但我觉得恶心。”
“你觉得会是小舅子本人?”
“半天连点动静都没有。”
你们何必又非得要硬塞给我呢。其实,我跟疯子正如同你们讲的那样,不可能是初次交往。“怎么回事,听到就像情杀!”
“此时此刻,我只想安静呆两分钟。”
一个人装得气呼呼。我甚至感觉到了他直接喷气在我后颈窝,烫伤了耳朵根一样。
啊——老天爷,他冷不丁对直走到靠木板墙来了。我鼻子里痒。这时候——我可不能轻易打喷嚏。老板,你们把我当成了猪下水,一个下三烂。三流货色。不对劲!
我听话,仿佛走了样,他说是:角色。肖宗俊在河沟底吹牛说四合院有许多名角。
“你可能把床架都搞断了。”
“果然,非常厉害呀!”
我今天或多或少听懂了点,他的普通话不标准,故意憋着声音。她手挥舞抓不住。
“我想起了抓蜻蜓。”我告诉肖世豪。)
王艳在黄荆坪黑咕隆咚街上,像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奔跑着,有一小群人死死追在她后面,最近距离两三丈。大家如同是在追打一个盗牛贼。从前所有村民记得就出过这种事情。光听到啪嗒啪嗒、纷至沓来没完没了杂乱脚步声音。扑棱扑棱,小群蛾子乱飞。沓沓沓,噼里啪啦,毕毕剥剥,哐啷,扑通,咣噔,哧溜,赤棱赤棱……那些架子上的空棺材摇晃得更凶,包括刷土漆或没刷黑漆的。她逃得踉踉跄跄。肖宗俊在大家背后发了疯追赶,鞋跑掉了。
“救命——”
“我来了!”他手叉腰喘粗气。
“肖宗俊快救我!”
老天爷,屎都涨了。村民快累死了。
大家短暂站着,气接不上来。脸发青。有不少人脸红齐脖颈,心脏快从嘴弹出来。
一群狗。疯子。摔倒就是一大片。
“哎哟。哟哟哟。哎哟喂。哇哇。”
完全着了魔的村民跟在乱糟糟人群后面。
他们继续追啊,追啊——在一条细窄长巷子尽头又拐弯。害得全寨的大小黄狗、白狗、黑狗、麻狗和花狗跟着人拼命在撵。
有趣的游戏……过去打游击,村民躲匪。包括向大青山、深山老林、大峡谷、像迷宫那种洞穴转移,逃命。就像露天电影。
人们长出来了翅膀,仿佛,一下子跳进了银幕上的风景。噗噜噗噜飞进去。天亮之前会觉得只是做了个梦。大家在被雷劈断的大树脚——村民忘了那是棵什么树——堵死在矮石墙卡门,终于,把她捉住了。
桃花水母跑不动了。她坐地上双手抱头。
(我掉过头,拼命对他挖苦。
“疯子别自作聪明。以为自己了不起。”
“我从没有过。本来就只是小角色。”
完了。完了。他头朝后仰,半闭着眼睛。如果真如你所愿,像你们了解的那样。或者说,她形容出来的那样,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共同语言。血的颜色怎么越看越像草莓汁呢?杀死没有技巧,心狠手辣才是必杀技。已经到了山穷水尽,再没有机会找到突破口,也追赶不上那只断了线风筝。
“会有什么前途?”
毫无疑问,看不到丝毫希望。
“未来岁月生命对我还有多大意义呢?”